繞 之十五<瘳>
樿
今夜,你又來到這裡;你像個熟稔的客人,甫駕臨便大剌剌地坐定在床邊。
「怎樣?」良久,你忽然開口問,沒有意義,沒有來由的。
「還好。」他連頭也沒抬地埋首寫些東西,聽來回話也極是假情假意。
你覺得不大舒服,但也不發作,而只是靜默著。
許久許久,室內只有沙沙的紙筆聲,和一隻被窺測的、正忙著工作的妖狐,和始終未曾移開視線的火妖。
清冷的白霜沿窗縫溢入室內,化作淡而不顯的霧氣。
你卻覺得,那霜其實根本都未消逝,而是一點點地入侵他的身體,凍成他冷硬的心地;同時間也沁滲進你的毛孔,僵化了你自身的心靈。
冷。不被身體而只被內心所覺察的寒冷。
你想著或許不久便會刮起大風雪,惡魔般的冰雹打擊著一切一切,刺骨的寒風撕裂著所有所有。
於是曾經存在的:包括自己、包括他,終將散成一大團的冰絮,隨著冰川的匯集而沒入最遠最深的凍原底……
而寒冷的世界裡不會有光、不會有熱…因此你們也只好這樣冰封著,永世不得翻身………
「你在亂想些什麼?」一句話打消了你的妄想,你回過頭只看見他端著杯熱茶,正勻勻地呵出暖氣。
「沒有。」
「唉…你為什麼……」他嘆了口氣,一雙碧綠帶著點悲哀地說著再毋需多言的話。
「我自己心甘情願的。」果然,你未等他說完,自己便冷冷地接口。
「……但…我的話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,不是嗎?」
「對我來說,還不夠清楚。」
「我和你之間的情分?」他起身為自己斟了一杯水,走至窗前對著你的臉,有一下沒一下地啜飲著,含笑的唇角卻是沒讓什麼值得聽的東西出口。
「怪哉!哪裡知道向來獨來獨往、不講情不講理的飛影大人竟會和在下區區一隻妖狐談起情分來啦?!」
連續不斷地衝口而出,你下意識懷疑他是不是曾經將這話練習不下數百次?
「真…不敢相信……」綠眼珠含著讚嘆的眼神,但你明白那種眼神並不代表他對自己的欣賞。
「…別轉圈子又打算損人。」你按捺不住地,神色像是意味著你即將殺人似的。
「好吧。我說麼…」似乎放棄什麼似地,他放下杯子,輕撥了撥頭髮朝你走來,雪白的面容向著你的臉越來越近、越來越近………
你頓時慌了手腳。想別過臉不去瞧他,但又像在期待什麼似地強迫自己神色自如,即使你明白自己的耳根熱燙得厲害。
「我說麼…你和我,之間的情分…」那隻狐狸邊說著邊將唇湊了上來,最後停在你的耳畔。
雖然有些失望,但你還是正襟危坐,等著那狡猾的下最後的裁示---
「很深很深。連朋友…不,連情人都不足以道…」
「也就是…?」沒想到那隻狐裡那麼乾脆!你心底不大相信這是真的;捉緊了他的肩膀,你暗自希望他能多說一些,好讓你確定此時此刻並非一場幻夢。
「也就是…」他接了你的話,挪了挪臉龐,雖然一雙碧深的淵潭定定地凝住你;但卻伸出了手將你搭在他肩上的雙手撥落。
「…〝什麼都不需要〞的意思。」
啪!!
你憤怒而迅速地甩了他一耳光。
「別拿這種事開玩笑。」
自那一刻起,他就再也沒打趣你了。
當時的你也不知為何會有如此舉動,只是氣憤於他不該揉掇你自己的感情。
後來你去找他,他經常以一張標準的因工作過度而疲憊的姿態呈現在你眼前。
你當然會為之不捨,但在心痛之餘,你不禁猜想這是否是他的一個詭計?--
--認為他要讓你清楚地明白:他的倦怠、他的痛苦都是由你造成的,好使你在自以為〝不傷害他〞、〝為彼此好〞的最佳狀態下打退堂鼓。
你很明白這隻狐裡心裡頭打的是什麼算盤。因此也才更堅決地篤實自己的心,怕因為一時的同情給毀了一切。
說真的,彼此斤斤計較、詭詐算計到這種地步,是不是也是一種悲哀呢?
罷了,如果他真的因為這等事便一蹶不振的話,那麼你也打算承擔這後果。
「我…陪你一起。」曾經,你這樣對他說。
但那對已經不復以往靈氣的翠眸卻只是驚訝地眨了眨,深邃中埋藏著一絲恐懼與驚駭。
時鐘清脆的撞擊聲,凌晨二時三刻。
「…為什麼人總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呢?」
在喝了整整一壺茶外帶一杯咖啡後,他神色似乎帶著些許感嘆地這樣對你說。
「我不是人類。」你堅定地反駁了。
言下之意是,你對於自身所為根本沒有一點疑惑可言。
的確的!直到目前,你對於自己所投注在他身上的,未曾感到絲毫遺憾或涓滴後悔。
「我該說過的都說了,你怎麼就是不……」他有些慍怒地低聲咆哮。
憤怒的原因有一部份是怨恨著你的冷靜與始終無動於衷。
不等他的話說完,你忽地逼上前去,吻他。
說是吻也不算,你笨拙地不知該如何下手,一會兒啃著他的嘴角,不一會兒又咬破了自己的舌頭。
奇怪的是,原先憤慨的他在此時卻始終靜靜地任你擁在懷裡,沒有回應、亦沒有抵抗。
「…這樣,你就會覺得高興?」
在你終於放開他的時候,他的一句話便在瞬間使你失足於萬丈深淵。
「……」
「說啊!這樣你就會高興了嗎!?」他站了起來,面對你的不言不語,他怒不可遏。
「是不是這樣你就會高興了??是不是!!?」
忙亂地解釦子,錯手間還被拉鍊的銳邊刮傷了手指。
終於他一絲不掛地站在你面前,指尖淌著血絲,順著一路地滴落到地面。
「……你瘋了。」你停頓了好一陣子後才冷靜下來,揀了件他脫下的襯衫披在他身上,接著下了判詞。
「…我們都生病了…」他抓著衣服瞅了你一會兒,然後忽然跌坐在地,哭了起來。
剎那間,你忘了〝絕對不能心軟〞的守則。
擁摟著他,讓他依著你的肩哭泣,而你則拉起他的手,輕柔地舔著指尖傷口。
「為什麼要弄到這種我們都不能信任對方的情況?……所有的一切都生了病,真的!…」
他還在啜泣地咕咕噥噥。
「………對,都生病了…」你輕聲表示同意。沒錯,這場莫名其妙、所謂「情」字的病。
你闔上眼,抱緊了他,你知道自己已經把籌碼全輸了精光。
之後,你終止了對他的〝長期抗戰〞,於接下來的四年裡,你一趟都沒去找他過。
一會兒是巡邏隊的工作很忙,沒閒暇;再不然便是自己受了傷,沒精神往人界去。
那些藉口,都是對著老嚷嚷著要眾人聚一聚的幽助說的。
其實只是為了不想和他見面,順便也冀求著以時間來療養著自己生病的心靈。
「放你三天假。…等你把傷養好了再回來。」
軀輕描淡寫地對著地上一癱幾呈血肉糢糊的你說著,她的神色漠然,看不出情緒的起伏。
「哼…」你極為勉力地吐出不屑。
自很久起,你對這休假日就絲毫不在意了;
而對於現在的你來說,閒暇時的無聊單只會侵蝕心靈而已,你倒寧願像平時那般忙得過分。
但你這次所受的傷確實嚴重過了頭,都怪自己在在負傷後還跑去陪心情不好的軀打架,說是彼此發洩!
結果搞成現在這樣…軀那傢伙,只顧著自己打得興起,根本忘記了對手的程度和她還差了一大截。
你倒在地板嘀嘀咕咕,卻沒有起身的力氣;然而在陷入昏迷前,你聽到軀的聲音,然後身體被騰空抱起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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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你老是想那麼多?」你對著他大吼。
「……我一直都不明白,你幹嘛非要把一切都先預想全了,…你才敢去面對??!」
他靜靜地沒有回答,整個房間充斥著你狂熾的跫聲和焦躁的喘息。
「如果你真的不能夠接受我的話,為什麼不直接說!?…」
「…你什麼都不點明地到底在計劃些什麼?…難不成我還有利用價值?我有嗎?」
「還是你根本自始至終都在玩弄我?看我的笑話?…真好啊!是不是?像我這樣一個廉價的玩具?!…」
他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,你知道自己說得太過分了,但憤恨卻是一發不可收拾。
你硬扳起他的下顎,語聲森冷的宛若地獄嚴冰,你的血紅眸子投射出瘋狂暴虐的陰影。
「……你說,直接了當地說:『我不要你。』…說!!」你扣緊他的下巴,此時此刻的你簡直快瘋了。
「我……」他方啟口,你便覺一件東西直直地貫穿胸口。
定睛一瞧,他拿著你的劍,劍口敷陳著一片鮮紅,他散亂著頭髮將長劍抽離,又一次次地往你身上劈去……
*∼*∼
〝這一定是場太過恐怖的夢,未曾好眠的自己有多久未曾作過有關他的夢了?〞你自忖著,卻是依戀在先前夢中方有的特有血腥氣與玫瑰花香中,不願就此醒來。
但夢中的自己老是在傷害他啊!即使都是些埋藏於靈魂最深處的真心話,但沒想到聽來竟是如此傷人。
〝幸好這是夢!幸好自己從未在他面前說出這些!〞細細想了想,你倒覺得釋然,原先那股因幽閉的歉疚而造成的窒息感也消弭無形。
反正那只是場夢!!
「你醒很久了?」一個聲音直衝腦門,是…是他?!
你慌亂地睜開眼,不同於往日所記憶的,映入眼簾的是他笑意盈然的紅髮朱顏。
「剛剛的你好可怕。」他先是吐了吐舌,而後眼皮略垂地握緊你放在被外的手。
「我想過了……原來,我才是那個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的人。」
「你怎麼會…」〝怎麼會知道我的夢?〞可惜,你缺少把話說完的力氣。
「我知道的。」他善解地笑了笑,伸手撥了撥額前的瀏海。
倆人相對,像以往一般地默默無言,然而此時卻是充滿著溫暖的氣息。
「……你…還在生病…嗎?」又是沒頭沒尾地,你忽然扔下一句話。
他怔了一下後,卻是會意地笑了。而你只管沉醉在他碧綠眼瞳中的愉悅光芒,根本不願再去理會其他所有一切。
「回…回答我。」
「我想,那恐怕已經成了絕症哪…」
∼∼∼∼
〝我們也能如此地幸福嗎?…像這樣的夢?〞
一個接著一個的夢,夢裡的自己都是得到〝幸福〞的…但醒來後,獨留給你的卻只有心傷。
你不明白他的〝病〞究竟好了沒,但你很清楚自己的是永遠也好不了。
就像他在夢裡說的一樣:絕症……
〝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徹底地忘了他呢?…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不被這病痛折騰呢?…要如何做才能讓那一天快些來臨呢?〞
痛恨著自己當時不該一時心軟而放了他的你、卻又暗自慶幸著幸虧自己沒有傷害他的你,孤獨地於夢醒時分,對著百足內幽靜的晦暗,悄悄地滑下一行淚--
如果這場病能痊癒的話,請替我告訴他:
祝他永遠……永…遠…
……永…
……………遠……??
你用隨身不離的劍,寫下了最後、最後的療方。
<完>
後記:
這篇是聽著Tchaikovsky的降B小調第一號鋼琴協奏曲,邊看《儒林外史》邊打出來的。(一心三用啊!)
最近重又迷上俄國作曲家,一面品味著不同於歐陸的音樂風格,一面讀古典文學…這種感覺雖說怪但還挺不錯。
樿頗喜歡這篇,即使裡頭不知所云…。
初草于2000/11/23
改定於2000/11/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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